里尔克诗17首
它们使我的知觉更加深沉;
像批阅旧日的信札,我发现
我那平庸的生活已然逝去,
已如传说一样久远,无形。
我从中得到省悟,有了新的
空间,去实践第二次永恒的
生命。
有时,我像坟头上的一棵树,
枝繁叶茂,在风中沙沙作响,
用温暖的根须拥抱那逝去的
少年;他曾在悲哀和歌声中
发光,因此给世界加上了
界限,出了圈子
谁还知道有火焰。
然而,黑暗包罗万象:
物件、火焰、牲畜和我,
以至于一切的一切,
还有人类与强权——
很可能:一种伟大的力
一个原子一个原子地将你堆砌。
可是你,大教堂,谁又能够
完成你。
罗马怎么样?
它在崩塌。
世界怎么样?
它将倾圮,
不等你的钟楼托住圆顶,
不等你发光的前额
由亿万马赛克嵌起。
可有时,在梦中
我能将你的殿堂
一览无余,
从深深的地基
到贴金的屋脊。
我看见:我的感官
没有脚,我能够走到你身旁,
没有嘴,我还是能祈求你。
折断我的双臂,我仍将拥抱你——
用我的心,像用手一样。
箝住我的心,我的脑子不会停息;
你放火烧我的脑子,
我仍将托负你,用我的血液。
纵然人人都力图挣脱自己……
纵然人人都力图挣脱自己,
就像挣脱仇恨他、禁锢他的牢狱——
世界却出现了伟大的奇迹,
我感到:所有生命都会生存下去。
究竟谁在生活?是万物,
像一支不曾奏出的乐曲,
黄昏时停留在一架竖琴里?
是清风,从湖面上拂来,
是树枝,在相互招手致意,
是花朵,在织造着芬芳,
是林荫道,在渐渐老去?
是野兽奔跑得温暖,
是群鸟腾飞,各自东西?
究竟谁在生活?上帝啊,
你在生活——生活就是你?
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……
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,
那么孤单,像世界的最后一幢屋。
大路缓缓地延伸进黑夜,
小小的村子留不住大路。
小村子只是一条道道,
夹在两片荒原间,畏怯地,
神秘地,大道代替了房前的小路。
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,
也许,还有许多人会死在中途。
恐惧
凋萎的林中响起一声鸟鸣,
它显得空虚,在这凋萎的树林。
可这鸣声又这般地圆润,
当它静止在那创造它的一瞬,
宽广地,就像天空笼罩着枯林。
万物都驯顺地融进鸣声里,
大地整个躺在里面,无声无息,
飓风好似也对它脉脉含情;
那接下去的一分钟却是
苍白而沉默,它仿佛知道,
有那么一些东西
谁失去了都会丧失生命。
秋
落叶了,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,
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,
枯叶摆着手,不情愿地往下落。
在一个个夜里,沉重的地球
也离开了星群,落进了寂寞。
我们大家都在坠落。这只手
也在坠落。瞧:所有人全在坠落。
可是有一位,他用自己的双手
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。
阅读者
我已经读了很久,
自打这雨声潺潺的下午
躺卧在我的窗口。
室外的风声
我充耳不闻:
我的书又重又厚。
书页对于我
像一张张面孔,
沉思时,神情严肃,
读着它们,时光便在我身边
淤积、滞留。
蓦地,书中一片光明,
书页上遍写着:黄昏,黄昏……
我未及眺望窗外,
长长的文句已经断了线,
四散逃奔……
于是我知道:在一处处
繁花怒放的花园顶头,
天空开阔、明朗;
太阳又再次光临——
而此刻,夏夜将至:
目力所及,景物稀疏、凌乱,
长街上移动着幢幢人影:
只是远处,好似意味深长地,
听得见还有一些什么在发生。
这当儿,我从书中抬起眼来,
一切都已变得伟大,
没有任何景象再令人吃惊。
在书中,我体验着外界的事物;
这儿那儿,自然都广大无垠。
只要更多地将身心织入其中,
我的双眼便能适应世界万物,
适应芸芸众生严肃的单纯——
于是大地超越自身,
继续生长,
仿佛将包容整个天空:
大地上的最后一所房子
就像是天空中的
第一颗星星。
观看者
在暗淡的日子里,
我从树的摇摆看出风暴来临,
它摔打我的窗户,令它们
胆战心惊;我听见远方的万物
在诉说,
没有朋友,我不能将它们忍受,
没有姊妹,我不能给它们爱怜。
风暴是一位改造者,
它穿过树林,穿过时代,
万物似乎都没有年龄:
眼前景物像《圣经》的诗句,
肃穆,庄严,永恒。
我们与之搏斗的,何等渺小,
与我们搏斗的,大而无形;
要是我们像万物一样
屈服于伟大的风暴脚下——
我们也将变得宽广、无名。
能为我们战胜的,只有渺小,
而这胜利本身将使我们渺小。
那永恒的和非凡的,
不肯被我们战胜。
它是一位天使,曾为《旧约》中的
搏斗者,显现身形;
当他的反对者的脚筋
在搏斗中像金属一般绷紧,
它们在他的指间就会化作
根根琴弦,发出深沉的乐音。
这位天使战胜过谁,
谁就总会避免与他抗争,
他将从创造者那只坚强的手中
走出来,昂首挺胸,堂堂正正。
胜利不会邀他赴约。
惨遭失败者将经历
日甚一日的伟大的再生。
牺牲
自从认识你,我身上的
每一根血管都发出
更加馥郁的香气;
我昂首挺胸,身躯变得更加修长,
你等着瞧吧——你到底是谁呢?
我感到自己正逐渐消逝,
正将旧叶一片片地落去,
只有你的微笑像莹洁的星光,
即将照临我,如现在照临你。
我童年时代一切无名的
像水一样闪光的事物,
我将在祭坛前命名,用你的名字;
你的秀发是照亮祭坛的明烛,
你的乳房是装点祭坛的花枝。
东方的白昼之歌
这张床难道不像一片海滩,
一片我们躺卧的狭窄的海滩?
惟有你高耸的乳峰那么真实,
它们超越我的感觉,令我晕眩。
须知这充满喊叫声的夜晚,
这兽群相互嗥叫、撕裂的夜晚,
它对我们不是可怕地陌生?
还有那屋外冉冉升起的所谓白昼,
难道它对我们比黑夜自然?
让我们相互紧紧搂抱在一起,
就像花瓣将花蕊环绕:
世上无处不充满不测,
它高高堆积起来,向我们倾倒。
然而当我们紧紧偎依在一起,
不理会周围逼近的危难,
恐惧就将离开你的和我的心田,
因为我们的心灵活着,靠背叛。
诗人之死
他躺着,头靠高枕,
面容执拗而又苍白,
自从宇宙和对宇宙的意识
遽然离开他的知觉,
重新附入麻木不仁的岁月。
那些见过他活着的人们
不知他原与天地一体,
这深渊、这草原、这江海
全都装点过他的丰仪。
啊,无边的宇宙曾是他的面容,
如今仍奔向他,将他的眷顾博取,
眼前怯懦地死去的是他的面具,
那么柔弱,那么赤裸,就像
绽开的果肉腐烂在空气里。
佛祖
他像在聆听:静穆,旷远……
我们屏神凝息,却什么也听不见。
他是一颗星。其他巨星环拱着他,
我们却看不到其他的星。
啊,他是宇宙。真的,我们等着,
他能否看见我们?可需要看见我们?
此刻,当我们拜倒在他脚下,
他会像一头牲口,迟钝而又深沉。
须知那迫使我们跪倒在他脚下的力,
在他体内已经旋转了千百万年,
我们知道的,他将会遗忘,
却知道如何为我们将迷津指点。
诗人
时光啊,你为何离我远走?
你振动双翅,留下伤痕在我心头。
孤独一人,叫我怎样开口?
怎样打发夜晚?打发白昼?
我没有爱人,没有家,
没有生存的立足之地。
我歌唱的一切全变得富足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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